我国的戏曲是歌剧,可是很注重念白,有“四两唱,千斤白”的说法。最初我对这个说法不了解,学过几年戏之后才懂得说白实在是不容易(当然千斤四两的说法是多少夸张一点)。这并不是说韵白特别难,有时京白比韵白更难,王瑶卿先生以长于京白负盛名,因为他下的工夫大。并不是说只要是北京人就会念京白。有人说戏曲的白是用一种特别的调子念的,所以要学,话剧用的是日常生活的语言,所以只要口音大致不差,也就用不着怎么练习,反正越自然越好,照普通说话一样就成。他们在台下尽管这样想,一上舞台就感觉到台上和台下究竟不同,为着观众容易听得明白,他们不得不把嗓子放大一些,把语调拉得慢一些,不知不觉便形成了一种类似朗诵的所谓“舞台语“。过了些时期,觉得那种舞台语不够自然,要求使用“生活的语言”,于是,为着纠偏又回到日常用语的自然形态。可是太自然了,台下不是听不清就是听不见,要不然就听着清汤寡水,淡而无味,引不起观众的兴趣。话剧在中国,已经有五十年的历史,但是台词的问题还没有得到很好的解决,这是外部技术不可缺少的课程,非下决心把它学好不可。
演员们最怕自己说的话观众听不见,提高了嗓子又怕语调不自然。其实要让观众听见,这是起码的要求;听得明白、能够完全理解话的意思,能够通过台词了解剧情、了解剧中人物、以至于剧的全部意义,这样才能起到台词应有的作用;可是这还不能算是最高的要求。
戏剧所表现的是人,舞台上的人物都应当活生生地站在观众面前。活生生的人也就是普通人,他的一切行动都是我们所能理解的,看他的动作,听他说话,都不可能感觉他是从另外一个世界来的,即使他有一个理想向着明天,也一定能为我们接受,认为可能。但是单就外形是很难了解一个人物的。演员所要表现的是人物的内心生活。像雕塑,不用语言和动作;舞蹈、默剧只有动作不用语言;话剧是用语言和动作来介绍人物的。不同的艺术形式有不同的表现方法,话剧的观众决不会怀着欣赏雕塑和舞蹈的心情来看戏,一个演员如果不能用语言和动作传达人物的内心生活,那就必然失败。观众听了台词不仅要知道剧中人姓什么叫什么,什么职业,或是他在干什么,和别人的关系是怎么样;还要知道他在想什么,怎么想––他如何爱,如何恨,如何进行斗争,如何克服自己的缺点等等。他既是一个人,他必定有喜悦,有悲哀,有各种不同的情绪,他也可能犯错误;生活是复杂的,英雄的成就也不是一条直线的;而且因为人物的性格不同,所表现的也就不一样,演员如果不能把人物复杂的内心生活细致曲折的地方表达出来让观众得到理解,那就不能算是成功。台词要在这方面起决定的作用。
就语言的本身说,台词和日常生活的对话并没有什么两样––日常生活语言每一句话都是有目的的。台词是为了戏剧特定的目的经过选择集中起来的生活语言,它要在一定的时间中,根据规定的情景,说明一个戏的内容、故事,把剧中各种人物的形态、思想、感情和性格充分表达出来,这就必须概括、扼要、集中,非但是不能有废话废词,而且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要为着表达戏剧的内容、达到一个戏的最高目的而起应有的作用,使剧中人物鲜明地表现出来,使剧的主题突出。
为着在特定的场所(舞台上)、一定的时间内集中地表达一个完整的艺术目的,所用的语言必须经过选择,经过艺术的组织、使其特别精炼而成为艺术的语言––富于表现力、说服力和音乐性,容易集中观众的注意,引起兴趣、取得共鸣的语言。
台词既是为一个特定目的而组织起来的艺术语言,首先就要准确地掌握语言的逻辑性,把剧情表达得十分明确,起码要求文法不能有错误,标点符号要严谨,这当然是剧作者的责任,但是演员要把纸上的语言搬到台上,从角色的嘴里头说出来,是要经过一段创造的过程的。当演员创造角色形象的时候,首先要深切地顾到台词的逻辑性。剧本里的对话没有声音,语言的节奏和韵律也只能意会;从角色嘴里念出的词句,便由声音和语调的快慢、高低、轻重、刚柔、强弱、抑扬顿挫,而呈各种变化。有时台词写得不够完善,好的演员可以给它补足;可是如果台词念得不好,不仅不能表达剧作的内容,有时甚至于可能歪曲原意。演员对剧作应有必要的理解力自不用说,演员的理解力越高,对剧情的休会越深,就越能演出好戏;但是念台词不仅是理解,而是一种技术性很高的劳动,非经过勤修苦练是念不好的。台词是要通过观众的听觉,在观众面前当面兑现的。台词既是精炼的艺术语言,演员就要运用精炼的技巧才能念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