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舞台身段及其它

京剧小生行当曾一度被取消。传统戏开禁而恢复小生行当以来，叶少兰、于万增先后崛起，其流派不同而戏路相仿，呈刚柔相济之高标，为当代小生之双璧。比较而言，则叶少兰英武，有虎贲中郎之势；于万增斯文，有儒雅君子之风。如今于万增“知天命”有年矣，以其梨园世家之责任心，总结艺术经验，撰成《笔谈京剧小生》。

　　予观万增演出，常有匀帖之感，就像一位端正男士，衣装剪裁得当，宽窄适体。其身段并不见棱见角、显山露水，更无故意炫技之处，却处处显得自然，一举一动、一戳一站都那么好看。纵然可说他把程式化的表演，化入了角色的人物性格之中，然而技术本身总有一定的范式，何以看不出他技术如何使，劲头在哪里？为什么他能够在自然和谐的表演之中，仍然显出了京剧身段的形式美？对于长期以来的这些疑问，此番捧读这本《笔谈京剧小生》之后，我终于获得了答案。

　　于万增专就“云手”、“起霸”两门基本功，下过非常枯燥的苦功夫。拿“云手”来说，掌握了正确方法后，他在起“叫头”翻水袖时，就不完全是耍胳膊，而是会使腰上的劲头了。再如“起霸”，出场的前三步即是苦练之处。“左、右、左”三步之间的转换，在腰、背、肩、臂的运动以及“提甲”的动作过程中，包含着前后手、子午相、台步、眼神的转换，这些都是舞台动作的要素，贯穿在演员的全部表演中。对此，于万增练得好练得扎实，于是动作就协调、顺畅、漂亮，绝不“一顺边”了。

　　或许有些演员会问，“云手”、“起霸”我们都学过啊，何以非要把于万增提出来呢？我说，这两项基本功看上去简单，可是内涵极深，有不同的路数和机制，并非“刻模子”就能练得好。为什么同样出自科班，到了台上却有人顺溜有人僵劲呢？这里就有师承和是否得法的问题。我见过一些有成就的演员，往往是出了科班后再访高贤明师，有些戏甚至还要“下挂”从头再学。于世文、于万增父子就有这样的经历。著名老生于世文从富连成出科后，文戏学余叔岩的私淑弟子李适可，身段则向钱金福的哲嗣钱宝森请益。于万增则在中国戏校之外，问艺于乃父于世文。

　　戏曲表演艺术中有“身段论”或“身段谱”。清代昆曲衰微之际，程长庚从南方昆班请来朱洪福，让他四箴堂科班的诸行当弟子都来向他学习，及时抢救下了这门由昆曲积淀而来的身段艺术。在程大老板弟子中，向朱洪福学得最多的是钱金福，后来杨小楼、余叔岩、梅兰芳都倚重或问学于钱金福，即与此有关。“身段论”的原理和口诀，后来成为钱宝森的独得之秘，这是一种口头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有一次昆曲名丑王传淞同钱宝森交流，说：“我练练，您瞧瞧，您说真话。”于是来了几手。钱宝森遵嘱讲真话，指出：“您没有腰啊。”王传淞回答说：“我打小这腰就不行。”可见王传淞误会了，他没有考虑“心一想，奔于腰”的“身段论”口诀，没有练过“轱辘椅子”和“全凭腰转”的云手功，因此就自然想到“前桥”、“后桥”的那个腰功。

　　我们从演员表演时的肌体动律，可见其是否真正掌握“身段论”。其知之者、践之者，如今在京昆界尚且只有少数精英，更遑论地方戏了。1950年代中期，由钱宝森口述，潘侠风整理，出版了《京剧表演艺术杂谈》，通过口诀和图例，公开了身段论的内容，引起有识之士的重视。惜乎此后不久现代戏运动风起云涌，致使这个传统的身段训练方法失去了及时发扬的机会。况且“身段论”是一门实践性很强的学问，必须将理论、口诀结合实际，必须有明白的师父前来手把手地教授，这才有可能奏效。而于万增的幸运之处，恰恰在于得到了乃父在这方面的亲授。我不敢说于万增或于世文本人，他们所掌握的由朱洪福通过钱金福、钱宝森父子再传的“身段论”，就非常完美、无懈可击，然而我敢说于万增的身段同一般演员相比，确有高低文野之别、精粗美恶之分。万增在这本《笔谈京剧小生》里，花一定的篇幅描述他在这方面的学习体会，我认为非常有意义。

　　于万增学的是姜妙香，可是他在叙述经验时，并不局限于姜派，而是重在揭示小生艺术的普遍规律。今天台上之姜派、叶派、俞派，面貌各异而基础相同，后学者如果没有构筑好唱、念、做的共同基础，那是无论什么流派都学不好的。树从根脚起，水自高处来；取法乎上仅得其中，取法乎中仅得其下；万增决非皮相之言。

　　于万增还在书里谈到他学习老生的体会。于世文告知：“小生要想唱好了，必须唱出余派老生的韵味来。”起先万增以为父亲乃是余派老生，这样说是出于其偏爱，可是后来他听小生老师袁文斌也这么说，这就引起重视了。盖京剧同梆子有渊源关系，小生行当原本不用假声，而是大嗓、真声，后来才发展成大小嗓、真假声结合的风貌。在京剧艺术中，老生的声腔和表演资源最丰富，依托于此，借鉴于斯，是小生合理之途，必能更具魅力。今天小生演员中，小嗓子好的居多，而大小嗓结合、“龙凤虎”三音俱佳，如于万增般衔接得天衣无缝者，却并不多见。其实现在有些以“小生”名目站在舞台上的演员，本该去学旦角的。这里又涉及如何选材，是否取法乎上，是否善于借鉴老生资源，归根结底就是如何正确认识小生艺术的规律问题。京剧小生行当的艺术危机还是明显存在着的，如果不尊重规律，并非没有被淘汰的可能